村子东边有一座钢厂,门口曾立过醒目的标牌。标牌上展示的名头很大,是什么振陕或振华集团公司。当然了,钢厂只是该公司的一个下属单位。
钢厂规模较大,占地数十亩之多,坐落于关中环线一侧。如果你常看西安电视台的节目,可能会记得某些报道,会想起该厂与原土地承包者曾有过一些纷争。不过,那都是些陈年老话,与其相关的官司早已尘埃落定,且与本文无关,在此略过不提。但钢厂毕竟是本文故事的发生地,故在描述与相关的人物之前,有必要用一个段落的篇幅,先说一下钢厂的起根发苗。
乔某的发祥地是在阎良。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,他在这里开了一家机械厂,掘得人生第一桶金。在此期间,钢材市场暗流涌动,钢材价格一涨再涨,从事炼铁炼钢轧钢的人们都发了大财。暴富的机会就在眼前,乔某绝不会放过。他回农村承包土地,建起了这座钢厂。
钢厂建设秉持高标准,高规格。下关中环线,过一座小桥,即可进入新建厂区。厂区分东、中、西三院。东院是生产区,电炉和轧钢设备都安装在这里。由于是以电力作为热源进行冶炼,耗电量巨大,钢厂联系供电部门,架设安装了500KVA的变压器。那时农村架设的变压器多在50——100KVA,哪见过这么大容量的家伙。后来村子里电力供应紧张,曾试图联系将钢厂的变压器改为农用,报请数次,终未成功。
这架大容量变压器及配电房也座落在东院。西院自建起后就没使用过,从其建筑物的形制或规格推测,这里是生活区。后来西院被一家服装厂租用,成为制衣车间。
这座钢厂建起后,投产之日就是倒闭之时。倒闭的原因我从来没打听过,也许是因钢材市场价格波动,也许是乔老板资金链断裂。总之,乔某大败而出走,只身去闯北京,据说,那时乔某身上只带了两千元钱。钢厂办砸了他在北京却发了。有一年我因事到北京去找他,在他的公司驻地周边,问了一圈都不知道乔某是何人,住在哪方。三番两次,后来终于有一人恍然大悟,说:“你原来是找乔总呀!”奇了怪了,在当地,说找乔总人所尽知,找乔某就没人知道是谁了。
乔某走了,留下一大堆麻烦和烂事。乔某让他一个姓孙的亲戚看守钢厂,接管债务。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,钢厂主要债务还有两笔:欠建行西安某支行两百万元,农行一百万元。两行都提起了诉讼,钢厂理所当然地败诉。但建行的案子又生波折:因这笔是某保险公司担保的,法院判该保险公司负连带责任。该公司为了自保,提起上诉,自己告自己,说按规定保险公司不得为他人担保,故此笔担保非法而无效。这是保险公司与建行的纠葛,因与钢厂的有关,法院送来传票,令钢厂派人出庭旁听。
“看守”厂长孙老板(我们都这样叫他)不知此事的深浅,决定先派两个在钢厂干活的零工去法院走一遭,打探一下消息。法庭上,控辩双方关于保险公司有无资格担保的争论,对他们来说如听天书,毫无趣味,就在旁听席上打起盹来。
二人回厂,如实汇报西安之行旁听经过。到底是乔总,善逆反思维,见识总是白里透红,与众不同,他说:“老谭是代表钢厂出庭的。他这也是本色出演,我们都学不来的。那法官和债权人一看钢厂的人就是这种素质,这种类型,恐怕钱没要心先凉了。就是这样的家伙还贷了两百万,你说他拿啥还呢?”
两宗官司以后进入执行程序,老孙的任务就是打发那些前来的执行者,吃饭也好,打牌上歌厅也好,总之要让来人虽然没拿到钱,却还是满意而归。
钢厂一应设施俱全,地理位置好,交通方便,电力供应充足,只要启动电炉,财富就会滚滚而来。但孙老板佛系,从没想过自己生产经营。当然,也用不着孙老板操太多的心,这个乔某建成而弃之的钢厂,其电炉从来不乏承包者。
上世纪末期,承包电炉炼铁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,叫徐某豹。他是长安人,精明伶俐,潇洒帅气。那时我在村委会担任某个职务,经常出入钢厂。到钢厂来与村务无关,是来找“看守”厂长孙老板聊天的。孙老板的办公室夏有空调电扇,冬有火炉暖风,他又无所事事,专职陪同聊天。
徐某豹很会来事,有一次闲谈中偶然提到长安黄酒,他回家时就马上给捎了几坛过来。他也爱与相熟者开个带点恶作剧式的玩笑。那时传呼刚刚兴起,他会在半夜三更时给发个消息,叫你“起来尿尿”,他文化程度不高,传呼台值班员问他姓名时,他说“徐某豹”,问他“哪个xu”,他就不耐烦了,说:“徐某豹的徐!”
用村人的话来说,徐某豹在这里“混”得好。他爱和村人拉扯关系,他的弟弟甚至被钢厂对面的一户人家看中,成了这家的女婿。徐某豹弟弟结婚时,我们也去了,记得他家在西安南面,婚礼场面宏大,酒席丰盛。
这里所说的电炉炼铁,原材料用的是废铁。把从各家收购站拉回的废铁投入电炉融化后浇铸称铁锭,再售卖给有关单位,其中的差价就是利润。电炉往往一小时用电就是数百度,毫无疑问,电费是其中最主要的费用。我和徐某豹打过很多次交道,却不知道他是靠维持利润的,在他离开很久、钢厂其他的承包者前赴后继地曝光出事之后,我方知道他才是其中的高手。
钢厂用的是一种特殊装置,这装置也是五花八门。徐某豹用的哪种,我一概不知,只知道他的经营一直很稳定。他在钢厂干了四五年,供电部门对其突击抽查了很多次,其窃电行为几乎从没露过馅——只有一次除外。有一天晚上,我骑车路过钢厂门口,见他在小桥上踱来踱去,嘴里吹着口哨。当时我以为他在等人,后来才听孙老板说,那天是他的“事烂了”,行为被供电局当场抓了个“现行”。
徐某豹倒台不是因为窃电,而是有人一直在觊觎着他的生意。他的“末日”终于来临。那时,孙老板尽管在厂,但钢厂管理权还属集团总部——乔总指定驻阎良留守处的一个姓金的负责。
腊月二十八,金某到钢厂视察,转了一圈后问徐某豹:“生意怎样?”徐某豹不知是计,还要玩一下欲擒故纵的伎俩,说:“唉,不行,不赚钱。”金某说:“我看你干得很起劲嘛!”徐某豹以为金某要调高承包费,就再装装样子,说:“不挣钱,我都不想干了。”谁知金某要的就是这句话。金某又在厂里转了一圈,回头对徐某豹说:“你不想干了,厂子不能闲下。刚才有人打电话要承包钢厂,我已经答应了。那人年后进厂,你借这段时间赶快收拾一下,腾地方。”徐某豹一听,如雷轰顶,方知大错酿成。
新承包人姓李,原来在技校教电器维修。他的妻子是某个乡镇的一般干部。老李身材魁伟高大,老是戴着一副墨色眼镜,每次开口说话前先是“哈哈”一声,然后才是正文,故我们在背后都叫他“哈哈”。“哈哈”来了,一时间钢厂里到处可见他的身影,到处都有他的声音。
“哈哈”初来时还很讨人喜欢,但慢慢地他就开始招人厌烦了,最不适应的首先是我。过去我来钢厂,骑自行车直达孙老板办公室门口,畅通无阻。“哈哈”来了不久后,钢厂东院的两扇大铁门就成了24小时封闭,要找孙老板喝茶聊天就得先敲半天门。后来他又养了两条大狗,铁门两边各拴一条。
事后明白,“哈哈”炼铁靠的也是,他防的不是我,是供电局的外勤。外勤要来巡查,必得先叫门。这样,他就有充足的时间处理用于的装备,让巡查人员找不到作弊的痕迹。“哈哈”戒备森严,自以为滴水不漏,不料才干了两个多月就被抓了个正着。
那天有车进厂拉货,东院当然大门洞开。原想装货后车即开走,就没有及时关闭东门。就在这时,“哈哈”的厄运来了,又一辆车也驶入东院。“哈哈”回头望去,正疑惑此车来自何方之时,忽见车上下来的是供电局的巡查人员,连忙撒开双腿往配电室跑。巡查先他一步抵达,取得了的确凿证据。“哈哈”这次不哈哈了,垂头丧气,无话可说。巡查将电源切断,宣布说待后处理。
原来,徐某豹被挤出钢厂后,一直咽不下这口气,对此事耿耿于怀。他是内行,不断地给供电局举报“哈哈”,但外勤来过多次,都因进门受阻而查无实据。徐某豹睚眦必报,舍得下功夫。他就呆在钢厂对面他弟弟的岳父家里,寻找“哈哈”的疏漏。这日,拉货的车一进东院,徐某豹发现大门没有及时关闭,立即打电话通知巡查,结果一击就中。
“哈哈”走了,我又可以自由出入钢厂了,但偌大的院子里常常只有我和孙老板在对坐饮茶,未免觉得冷清了许多。
突然有一天,钢厂里人来车往,又恢复了往日里红红火火的景象。孙老板的办公室里,新增了一个聊天的对象。这人有点像徐某豹,也是三十多岁,却不善言谈。我们说话时,他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,很少插话,只有你问到他了,他才会说上几句。
我问孙老板,怎么恢复供电的?孙老板说,很简单,交钱啊!原来,在钢厂的这段空白期里,照旧有一些人来打听承包电炉的消息,但听到还有这么多遗留问题,就望而却步了。最后和小刘——就是刚才在办公室里和我们说话的那个——达成了协议。小刘一次性补交电费和罚款,算作一年的承包费。就这样,孙老板虽然没拿到一分钱,但好歹电炉是可以启动应用了啊。
孙老板盼着小刘一直干下去,第二年他就可以收承包费了,但小刘干的时间也不长。有一天,我们正在办公室闲聊,巡查的人突然来了,又是直扑配电室。小跑过去,巡查已经从电房里出来了,手里提着一条既像皮带又有点像带铁链的脚镣那样的东西。巡查把那奇形怪状的器具往小刘脚下一扔,问:“这是干啥用的?”小刘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。那巡查说:“跟我们到单位去走一趟吧。”
小刘去了供电局,不知为何一去不复返,随他一起来的那些人作了鸟兽散。后来听孙老板说,这个小刘,原来就是“哈哈”的妻弟。“哈哈”之所以辞去技校的工作而承包电炉炼铁,自然是受小刘的怂恿。要论及炼铁,小刘当然更是行家。小刘开电炉多在夜晚,极少白天启动。这天他急着为一个用户供货,也许就仅仅在白天开了那么一次,就撞上供电局突击巡查。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到,这次栽得会这么快。
又过了些日。